2008年7月21日 星期一

廉頗藺相如列傳

廉頗藺相如列傳    史記
  廉頗者,趙之良將也。趙惠文王十六年,廉頗為趙將,伐齊,大破之,取陽晉,拜為上
卿,以勇氣聞於諸侯。藺相如者,趙人也;為趙宦者令繆賢舍人。
  趙惠文王時得楚「和氏璧」,秦昭王聞之,使人遺趙王書,願以十五城請易璧。趙王與
大將軍廉頗諸大臣謀,欲予秦,秦城恐可得,徒見欺;欲勿予,即患秦兵之來。計未定,求
人可使報秦者,未得。宦者令繆賢曰:「臣舍人藺相如可使。」王問:「何以知之?」對曰
:「臣嘗有罪,竊計欲亡走燕,臣舍人相如止臣,曰:『君何以知燕王?』臣語曰:『臣嘗
從大王與燕王會境上,燕王私握臣手,曰:「願結友。」以此知之,故欲往。』相如謂臣曰
:『夫趙彊而燕弱,而君幸於趙王,故燕王欲結於君。今君乃亡趙走燕,燕畏趙,其勢必不
敢留君而束君歸趙矣。君不如肉袒伏斧質請罪,則幸得脫矣。』臣從其計,大王亦幸赦臣。
臣竊以為其人勇士,有智謀,宜可使。」於是王君見,問藺相如曰:「秦王以十五城請易寡
人之璧,可予不?」相如曰:「秦彊而趙弱,不可不許。」王曰:「取吾璧不予我城,奈何
?」相如曰:「秦以城求璧而趙不許,曲在趙;趙予璧而秦不予趙城,曲在秦。均之二策,
寧許以負秦曲。」王曰:「誰可使者?」相如曰:「王必無人,臣願奉璧往,使城入趙而璧
留秦;城不入,臣請完璧歸趙。」趙王於是遂遣相如奉璧西入秦。
  秦王坐章臺見相如,相如奉璧奏秦王,秦王大喜,傳以示美人及左右,左右皆呼萬歲。
相如視秦王無意償趙城,乃前曰:「璧有瑕,請指示王。」王授璧,相如因持璧卻立倚柱,
怒髮上衝冠,謂秦王曰:「大王欲得璧,使人發書至趙王,趙王悉召群臣議,皆曰:『秦貪
,負其彊,以空言求璧,償城恐不可得。』議不欲予秦璧,臣以為布衣之交尚不相欺,況大
國乎?且以一璧之故逆彊秦之驩,不可。於是趙王乃齋戒五日,使臣奉璧,拜送書於庭。何
者?嚴大國之威以修敬也。今臣至,大王見臣列觀,禮節甚倨;得璧,傳之美人以戲弄臣。
臣觀大王無意償趙王城邑,故臣復取璧。大王必欲急臣,臣頭今與璧俱碎於柱矣。」相如持
其璧睨柱,欲以擊柱。秦王恐其破璧,乃辭謝固請,召有司案圖,指從此以往十五都予趙。
相如度秦王特以詐佯為予趙城,實不可得,乃謂秦王曰:「和氏璧,天下所共傳寶也;趙王
恐,不敢不獻。趙王送璧時,齋戒五日,今大王亦宜齋戒五日,設九賓於庭,臣乃敢上璧。
」秦王度之終不可彊奪,遂許齋五日,舍相如廣成傳舍。
  相如度秦王雖齋,決負約不償城,乃使其從者衣褐,懷其璧,從逕道亡。歸璧于趙。
  秦王齋五日後,乃設九賓禮於庭,引趙使者藺相如。相如至,謂秦王曰:「秦自繆公以
來二十餘君,未嘗有堅明約束者也。臣誠恐見欺於王而負趙,故令人持璧歸,間至趙矣。且
秦彊而趙弱,大王遣一介之使至趙,趙立奉璧來;今以秦之彊而先割十五都予趙,趙豈敢留
璧而得罪於大王乎?臣知欺大王之罪當誅,臣請就湯鑊,唯大王與群熟計議之!」秦王與群
臣相視而嘻,左右或欲引相如去;秦王因曰:「今殺相如,終不得璧也,而絕秦趙之驩;不
如因而厚遇之,使歸趙。趙王豈以一璧之故欺秦邪?」卒廷見相如,畢禮而歸之。
  相如既歸,趙王以為賢大夫,使不辱於諸侯,拜相如為上大夫。秦亦不以城予趙,趙亦
終不予秦璧。
  其後秦伐趙,拔石城;明年,復攻趙,殺二萬人。秦王使使者趙王,欲與王為好會於西
河外澠池。趙王畏秦,欲毋行。廉頗藺相如計曰:「王不行;示趙弱且怯也。」趙王遂行,
相如從。廉頗送至境,與王訣曰:「王行,度道里會之禮畢,還,不過三十日;三十日不還
,則請太子為王,以絕秦望。」王許之,遂與秦王會澠池。
  秦王飲酒,酣,曰:「寡人竊聞趙王好音,請奏瑟。」趙王鼓瑟,秦御史前書曰:「某
年月日,秦王與趙王會飲,令趙王鼓瑟。」藺相如前曰:「趙王竊聞秦王善為秦聲,請奉盆
缶秦王,以相娛樂。」秦王怒,不許。於是相如前進缶,因跪請秦王,秦王不肯擊缶。相如
曰:「五步之內,相如請得以頸血濺大王矣。」左右欲刃,相如張目叱之,左右皆靡。於是
趙王不懌,為一擊缶;相如顧召趙御史書曰:「某年月日,秦王為趙擊缶。」秦之群臣曰:
「請以趙十五城為秦王壽。」藺相如亦曰:「請以秦之咸陽為趙王壽。」秦王竟酒,終不加
勝於趙,趙亦盛設兵以待秦,秦不敢動。
  既罷,歸國,以相如功大,拜為上卿,位在廉頗之右。廉頗曰:「我為趙將,有攻城野
戰之大功,而藺相如徒以口舌為勞,而位居我上,且相如素賤人,吾羞不忍為之下。」宣言
曰:「我見相如,必辱之。」相如聞,不肯與會,相如每朝時,常稱病,不欲與廉頗爭列。
已而,相如出,望見廉頗,相如引車避匿,於是舍人相如相與諫曰:「臣所以去親戚而事君
者,從慕君之高義也。今君與廉頗同列,廉君宣惡言,而君畏匿之,恐懼殊甚,且庸人尚羞
之,況於將相乎?臣等不肖,請辭去。」藺相如固止之,曰:「公之視廉將軍孰與秦王?」
曰:「不若也。」相如曰:「夫以秦王之威,而相如廷叱之,辱其群臣,相如雖駑,獨畏廉
將軍哉!顧吾念之,彊秦之所以不加兵於趙者,徒以吾兩人在也。今兩虎共鬥,其勢不俱生
。吾所以為此者,以先國家之急而後私讎也。」廉頗聞之。肉袒負荊,因賓客至藺相如門謝
罪,曰:「鄙賤之人,不知將軍寬之至此也。」卒相與驩,為刎頸之交。
  太史公曰:知死必勇,非死者難也,處死者難。方藺相如引璧睨柱,及叱秦王左右,勢
不過誅;然士或怯懦而不敢發。相如一奮其氣,威信敵國,退而讓頗,名重太山,其處智勇
,可謂兼之矣。

荊軻傳

荊軻傳    史記
  荊軻者,衛人也。其先乃齊人。徙於衛,衛人謂之慶卿;而之燕,燕人謂之荊卿。荊軻
好讀書、擊劍,以術說衛元君,衛元君不用。其後秦伐魏,置東郡,徙衛元君之支屬於野王
。荊軻嘗游,過榆次,與蓋聶論劍,蓋聶怒而目之。荊軻出,人或言復召荊卿,蓋聶曰:「
曩者吾與論劍有不稱者,吾目之,試往,是宜去,不敢留。」使使往之主人,荊卿則已駕而
去榆次矣。使者還報,蓋聶曰:「固去也,吾曩者目攝之。」
  荊軻游於邯鄲,魯句踐與荊軻博爭道,魯句踐怒而叱之,荊軻嘿而逃去,遂不復會。荊
軻既至燕,愛燕之狗屠及善擊筑者高漸離。荊軻嗜酒,日與狗屠及高漸離飲於燕市,酒酣以
往,高漸離擊筑,荊軻和而歌於市中相樂也。已而相泣,旁若無人者。荊軻雖游於酒人乎!
然其為人沈深好書,其所游諸侯,盡與其賢豪長者相結。其之燕,燕之處士田光先生亦善待
之,知其非庸人也。居頃之,會燕太子丹質秦亡歸燕。燕太子丹者,故嘗質於趙,而秦王政
生於趙,其少時與丹驩。及政立為秦王,而丹質於秦,秦王之遇燕太子丹不善,故丹怨而亡
歸。歸而求為報秦王者,國小力不能。其後秦日出兵山棟,以伐齊楚三晉,稍蠶食諸侯,且
至於燕。燕君臣皆恐禍之至。太子丹患之,問其傅鞠武。武對曰:「秦地遍天下,威脅韓魏
趙氏,北有甘泉谷口之固,南有涇渭之沃,擅巴漢之饒,右隴蜀之山,左關殽之險,民眾而
士厲,兵革有餘。意有所出,則長城之南,易水之北,未有所定也。奈何以見陵之怨,欲批
其逆鱗哉?」丹曰:「然則何由?」對曰:「請入圖之。」
  居有閒,秦將樊於期得罪於秦王,亡之燕,太子受而舍之。鞠武諫曰:「不可,夫以秦
王之暴,而積怒於燕,足為寒心,又況聞樊將軍之所在乎!是謂委肉當餓虎之蹊也,禍必不
振矣,雖有管晏,不能為之謀也。願太子疾遣樊將軍入匈奴以滅口,請西約三晉,南連齊楚
,北購於單于,其後迺可圖也。」太子曰:「太傅之計曠日彌久,心惛然,恐不能須臾。且
非獨於此也。夫樊將軍窮困於天下,歸身於丹,丹終不以迫於彊秦而棄所哀憐之交,置之匈
奴是固丹命卒之時也,願太傅更慮之。」鞠武曰:夫行危欲求安,造禍而求福,計淺而怨深
,連結一人之後交,不顧國家之大害,此謂資怨而助禍矣。夫以鴻毛燎於壚炭之上,必無事
矣。且以鵰鷙之秦,行怨暴之怒,豈足道哉。燕有田光先生,其為人智深而勇沈,可與謀。
」太子曰:「願因太傅而得交於田先生可乎?」鞠武曰:「敬諾。」出見田先生,道太子願
圖國事於先生也。田光曰:「敬奉教,」乃造焉。太子逢迎,卻行為導,跪而襒席。田光坐
定,左右無人,太子避席而請曰:「燕秦不兩立,願先生留意也。」田光曰:「臣聞騏驥盛
壯之時,一日而馳千里,至其衰老,駑馬先之。今太子聞光盛壯之時,不知臣精已消亡矣。
雖然光不敢以圖國事,所善荊卿可使也。」太子曰:「願因先生得結交於?藄諝乎?」田光
曰:「敬諾。」即起趨出,太子送至門,戒曰:「丹所報,先生所言者,國之大事也,願先
生勿泄也。」田光俛而笑曰:「諾。」僂行見荊卿曰:「光與子相善,燕莫不知;今太子聞
光壯盛之時,不知吾形已不逮也,幸而教之曰:『燕秦不兩立,願先生留意也』,光竊不自
外,言足下於太子也,願足下過太子於宮。」荊軻曰:「謹奉教。」田光曰:「吾聞之,長
者為行,不使人疑之,今太子告光曰:『所言者國之大事也,願先生勿泄』,是太子疑光也
。夫為行而使人疑之,非節俠也。」欲自殺以激荊卿,曰:「願足下急過太子,言光已死,
明不言也。」因遂自刎而死。荊軻遂見太子,言田光已死,致光之言。太子再拜而跪,膝行
流涕,有頃而後言曰:「丹所以誡田先生毋言者,欲以成大事之謀也。今田先生以死明不言
,豈丹之心哉!」荊軻坐定,太子避席頓首曰:「田先生不知丹之不肖,使得至前敢有所道
,此天之所以哀燕而不棄其孤也。今秦有貪利之心,而欲不可足也,非盡天下之地,臣海內
之王者,其意不厭。今秦已虜韓王,盡納其地,又舉兵南伐楚,北臨趙,王翦將數十萬之眾
距漳鄴,而李信出太原雲中。趙不能支秦,必入臣,入臣則禍至燕。燕小弱,數困於兵,今
計舉國不足以當秦。諸侯服秦,莫敢合從。丹之私計,愚以為誠得天下之勇士,使於秦,闚
以重利,秦王貪,其勢必得所願矣。誠得劫秦王,使悉反諸侯侵地,若曹沫之與齊桓公,則
大善矣。則不可,因而刺殺之。彼秦大將擅兵於外,而內有亂,則君臣相疑;以其閒,諸侯
得合從,其破秦必矣。此丹之上願而不知所委命,唯荊卿留意焉。」久之,荊軻曰:「此國
之大事也,臣駑下恐不足任使。」太子前頓首,固請毋讓,然後許諾。於是尊荊軻為上卿,
舍上舍,太子日造門下,供太牢,具異物,閒進車騎美女,恣荊軻所欲,以順適其意。
  久之,荊軻未有行意。秦將王翦破趙,虜趙王,盡收其地,進兵北略地,至燕南界。太
子丹恐懼,乃請荊軻曰:「秦兵旦暮渡易水,則雖欲長侍足下,豈可得哉!」荊軻曰:「微
太子言,臣願謁之,今行而毋信,則秦未可親也。夫樊將軍秦王購之金千斤,邑萬家。誠得
樊將軍首,與燕督亢之地圖,奉獻秦王,秦王必說見臣,臣乃得有以報。」太子曰:「樊將
軍窮困來歸丹,丹不忍以己之私而傷長者之意,願足下更慮之。」荊軻知太子不忍,乃遂私
見樊於期曰:「秦之遇將軍可謂深矣,父母宗族皆為戮沒,今聞購將軍首金千斤,邑萬家,
將奈何?」於期仰天太息,流涕曰:「於期每念之,常痛於骨髓,顧計不知所出耳。」荊軻
曰:「今有一言可以解燕國之患,報將軍之仇者何如?」於期乃前曰:「為之奈何?」荊軻
曰:「願得將軍之首以獻秦王,秦不必喜而見臣。臣左手把其抽,右手揕其胸;然則將軍之
仇報而燕見陵之愧除矣。將軍豈有意乎?」樊於期偏袒搤捥而進曰:「此臣之日夜切齒腐(
拊)心也。乃今得聞教。」遂自剄。太子聞之,馳往伏屍而哭,極哀。既已不可奈何,乃遂
盛樊於期首函封之。於是太子豫求天下之利匕首,得趙人徐夫人匕首,取之百金。使工以藥
焠之,以試人,血濡縷,人無不立死者;乃裝為遣荊卿。燕國有勇士秦舞?均年十三殺人,
人不敢忤視,乃令秦舞陽為副。荊軻有所待,欲與俱;其人居遠未來,而為治行,頃之未發
。太子遲之,疑其改悔,乃復請曰:「日已盡矣,荊卿豈有意哉?丹請得先遣秦舞陽。」荊
軻怒叱太子曰:「何太子之遣往而不反者豎子也。且提一匕首,入不測之彊秦。僕所以留者
,待吾客與俱。今太子遲之,請辭決矣。」遂發。太子及賓客知其事者,
皆白衣冠以送之。至易水之上,既祖取道,高漸離擊筑,荊軻和而歌,為變徵之聲,士皆垂
淚涕泣。又前而歌曰:
    風蕭蕭兮,易水寒;
    壯士一去兮,不復還。
復為羽聲慷慨,士皆瞋目,髮盡上指冠。於是荊軻就車而去,終已不顧。
  遂至秦,持千金之資幣物,厚遺秦王寵臣中庶子蒙嘉。嘉為先言於秦王曰:「燕王誠振
怖大王之威,不敢舉兵以逆軍吏,願舉國為內臣比諸侯之列,給貢職如郡縣,而得奉守先王
之宗廟。恐懼不敢自陳,謹斬樊於期之頭,及獻燕督亢之地圖,函封,燕王拜送于庭,使使
以聞大王。唯大王命之。」秦王聞之大喜,乃朝服設九賓,見燕使者咸陽宮。荊軻奉樊於期
頭函,而秦舞陽奉地圖匣,以次進。至陛,秦舞陽色變振恐,群臣怪之。荊軻顧笑舞陽,前
謝曰:「北蕃蠻夷之鄙人,未嘗見天子,故振慴,願大王少假借之,使得畢使於前。」秦王
謂軻曰:「取舞陽所持地圖。」軻既取圖奏之,秦王發圖,圖窮而匕首見,因左手把秦王之
袖而右手持匕首揕之。未至身,秦王驚,自引而起,袖絕;拔劍,劍長,操其室;時惶急,
劍堅(豎),故不可立拔。荊軻逐秦王,秦王環柱而走。群臣皆愕,卒起不意,盡失其度。
而秦法:群臣侍殿上者,不得持尺之兵,諸郎中執兵皆陳殿下,非有詔召不得上。方急時,
不及召下兵。以故荊軻乃逐秦王,而卒惶急無以擊軻,而以手共搏之。是時,侍醫夏無且,
以其所奉藥囊提荊軻也。秦王方環柱走,卒惶急不知所為,左右乃曰:「王負劍。」負劍遂
拔,以擊荊軻,斷其左股。荊軻廢,乃引其匕首以擿秦王,不中,中銅柱?秦王復擊軻,軻
被八創。軻自知事不就,倚柱而笑,箕踞以罵曰:「事所以不成者,以欲生劫之,必得約契
以報太子也。」於是左右既前殺軻,秦王不怡者良欠。已而論功賞群臣及當坐者各有差,而
賜夏無且黃金二百鎰,曰:「無且愛我,乃以藥囊提荊軻也。」
  於是,秦王大怒,益發兵詣趙,詔王翦軍以伐燕。十月而拔薊城,燕王喜、太子丹等盡
率其精兵東保於遼東。秦將李信追擊燕王急,代王嘉乃遺燕王喜書曰:「秦所以尤追燕急者
,以太子丹故也。今王誠殺丹獻之秦王,秦王必解,而社稷幸得血食。」其後李信追丹,丹
匿衍水中;燕王乃使使斬太子丹,欲獻之秦;秦復進兵攻之,後五年秦卒滅燕,虜燕王喜。
其明年秦并天下,立號為皇帝。於是秦逐太子丹荊軻之客,皆亡。高漸離變名姓為人庸保,
匿作於宋子。久之作苦,聞其家堂上客擊筑,傍偟不能去。每出言曰:「彼有善有不善。」
從者以告其主,曰:「彼庸乃知音,竊言是非。」家大人召使前擊筑,一坐稱善,賜酒。而
高漸離念久隱畏約無窮時,乃退,出其將匣中筑與其善衣,更容貌而前。舉坐客皆驚,下與
抗禮,以為上客,使擊筑而歌,客無不流涕而去者。宋子傳客之。聞於秦始皇,秦始皇召見
。人有識者,乃曰:「高漸離也。」秦皇帝惜其善擊筑,重赦(殺)之,乃矐其目,使擊筑
,未嘗不稱善,稍益近之。高漸離乃以鉛置筑中,復進得近,舉筑扑秦皇帝,不中。於是遂
誅高漸離,終身不復近諸侯之人。魯句踐已聞荊軻之刺秦王,私曰:「嗟乎,惜哉,其不講
於刺劍之術也!甚矣,吾不知人也!曩者吾叱之,彼乃以我為非人也。」

報任少卿書

報任少卿書    司馬遷
  太史公牛馬走,司馬遷再拜言少卿足下:曩者辱賜書,教以慎於接物,推賢進士氣為務
;意氣勤勤墾墾,若望僕不相師,而用流俗人之言。僕非敢如是也;雖罷駑,亦嘗側聞長者
遺風矣。顧自以為身殘處穢,動而見尤,欲益反損;是以抑鬱而無誰語。諺曰:「誰為為之
?孰令聽之?」蓋鍾子期死,伯牙終身不復鼓琴。何則?士為知己者用,女為悅己者容。若
僕大質已虧缺矣,雖材懷隨、和,行若由、夷,終不可以為榮,適足以發笑而自點耳。書辯
宜答,會東從上來,又迫賤事,相見日淺,卒卒無須臾之間,得竭指意。今少卿抱不測之罪
,涉旬月,迫季冬,僕又薄從上上雍,恐卒然不可諱,是僕終已不得舒憤懣以曉左右,則長
逝者魂魄私恨無窮,請略陳固陋。闕然久不報,幸勿過!
  僕聞之,脩身者,智之符也,愛施者,仁之端也,取予者,義之表也,恥辱者,勇之決
也;立名者,行之極也,士有此五者,然後可以託於世,列於君子之林矣。故禍莫憯於欲利
,悲莫痛於傷心,行莫醜於辱先,而詬莫大於宮刑。刑餘之人,無所比數,非一世也,所從
來遠矣。昔衛靈公與雍渠載,孔子適陳;商鞅因景監見,趙良寒心;同子參乘,袁絲變色;
自古而恥之。夫中材之人,事關於宦豎,莫不傷氣,況慷慨之士乎!如今朝庭雖乏人,奈何
令刀鋸之餘,薦天下豪雋哉?僕賴先人緒業,得待罪輦轂下二十餘年矣。所以自惟,上之,
不能納忠效信,有奇策材力之譽,自結明主,次之,又不能拾遺補闕,招賢進能,顯巖穴之
士;外之,又不能備行伍,攻城野戰,有斬將搴旗之功,下之,又不累日積勞,取尊官厚祿
,以為宗族交遊光寵。四者無一遂,苟合取容,無所短長之效,可見於此矣。鄉者,僕亦常
廁下大夫之列,陪外廷末議,不以此時引維綱,盡思慮,今已虧形,為掃除之隸,在闒茸之
中,迺欲卯首信眉,論列是非,不亦輕朝廷,羞當世之士邪,嗟乎!嗟乎!如僕尚何言哉!
尚何言哉!
 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。僕少負不羈之材,長無鄉曲之譽,主上幸以先人之故,使得奉薄伎
,出入周衛之中。僕以為戴盆何以望天,故絕賓客之知,忘室家之業,日夜竭其不肖之材力
,務壹心營職,以求親媚於主上,而事迺有大謬不然者夫。僕與李陵,俱居門下,素非相善
也,趣舍異路,未嘗銜盃酒,接殷勤之歡。然僕觀其為人,自奇士;事親孝,與士信,臨財
廉,取予義,分別有讓,恭儉下人,常思奮不顧身,以徇國家之急。其素所蓄積也,僕以為
有國士之風。夫人臣出萬死不顧一生之計,赴公家之難,斯已奇矣。今舉事壹不當,而全軀
保妻子之臣,隨而媒孽其短;僕誠私心痛之!且李陵提步卒不滿五千,深踐戎馬之地,足歷
王庭,垂餌虎口,橫挑彊胡,卯億萬之師,與單于連戰十餘日,所殺過當。虜救死扶傷不給
,旃裘之君長咸震怖,迺悉徵左右賢王,舉引弓之民,一國共攻而圍之。轉鬥千里,矢盡道
窮,救兵不至,士卒死傷如積。然李陵一呼勞軍,士無不起,躬自流涕,沫血飲泣,張空弮
,冒白刃,北首爭死敵者。陵未沒時,使有來報,漢公卿王侯皆奉觴上壽。後數日,陵敗書
聞,主上為之食不甘味,聽朝不怡,大臣憂懼,不知所出。僕竊不自料其卑賤,見主上慘悽
怛悼,誠欲效其款款之愚,以為李陵素與士大夫絕甘分少,能得人之死力?雖古名將不能過
也。身雖陷敗彼,觀其意,且欲得其當而報漢;事已無可奈何,其所摧敗,功亦足以暴於天
下。僕懷欲陳之,而未有路,適會召問,即以此指,推言陵功,欲以廣主上之意塞睚眥之辭
,未能盡明。明主不深曉,以為僕沮貳師,而為李陵游說遂,下於理,拳拳之忠,終不能自
列。因為誣上,卒從吏議,家貧,財賂不足以自贖,交遊莫救視;左右親近不為壹言。身非
木石,獨與法吏為伍,深幽囹圄之中,誰可告愬者,此正少卿所親見,僕行事豈不然邪?李
陵既生降,隤其家聲,而僕又佴之蠶室,重為天下觀笑。悲夫!悲夫!
  事未易一二為俗人言也。僕之先人非有剖符丹書之功,文史、星歷,近乎卜祝之閒,固
主上所戲弄,倡優畜之,流俗之所輕也。假令僕伏法受誅,若九牛亡一毛,與螻螘何異?而
世又不與能死節者比,特以為智窮罪極,不為自免,卒就死耳。何也?素所自樹立使然。人
固有一死,死有重於泰山,或輕於鴻毛,用之所趨異也,太上不辱先,其次不辱身,其次不
辱理色,其次不辱辭令,其次詘體受辱;其次易服受辱,其次關木索,被箠楚受辱,其次鬄
毛髮,嬰金鐵受辱,其次毀肌膚,斷支體受辱,最下腐刑極矣。傳曰:「刑不大夫。」此言
士節不可不厲也,猛虎處深山,百獸震恐,及其在阱檻之中,搖尾而求食;積威約之漸也。
故士有畫地為牢勢不入,削木為吏議不對;定計於鮮也。今交手足,受木索,暴肌膚,受榜
箠,幽於圜牆之中,當此之時,見獄吏則頭槍地,視徒隸則心惕息,何者?積威約之勢也。
及己至此,言不辱者,所謂彊顏耳,曷足貴乎?且西伯,伯也,拘於牖里;李斯,相也,具
於五刑;淮陰,王也,受械於陳;彭越、張敖,南鄉稱孤,繫獄具罪;絳侯誅諸呂,權傾五
伯,囚於請室;魏其,大將也,衣赭關三木,季布為朱家鉗奴;灌夫受居室。此人皆身至王
侯將相,聲聞鄰國,及罪至网加,不能引決自財,在塵埃之中,古今一體?安在其不辱也。
由此言之,勇怯,勢也,彊弱,形也。審矣,曷足怪乎?且人不能蚤自財繩墨之外,已稍陵
夷,至於鞭箠之閒,迺欲弔節,斯不亦遠乎?古人所以重施刑於大夫者,殆為此也。夫人情
莫不貪生惡死,念親戚,顧妻子,至激於義理者不然,迺有不得已也。今僕不幸,蚤失二親
,無兄弟,無兄弟之親,獨身孤立,少卿視僕於妻子何如哉?且勇者不必死節,怯夫慕義,
何處不勉焉。僕雖怯耎欲苟活,亦頗識去就之分矣,何至自湛溺累紲之恨私心有所不盡,鄙
陋沒世而文采不表於後也。
  古者富貴而名摩滅,不可勝記,唯俶儻非常之人稱焉。蓋西伯拘而演周易,仲尼厄而作
春秋,屈原放逐,迺賦離騷,左丘失明,厥有國語,孫子臏腳,兵法修列;不韋遷蜀,世傳
呂覽;韓非囚秦,說難、孤憤;詩三百篇大氐賢聖發憤之所為作也。此人皆意有所鬱結,不
得通其道,故述往事,思來者。及如左丘明無目,孫子斷足,終不可用,退論書策,以舒其
憤,思垂空文以自見。僕竊不遜,近自託於無能之辭,網羅天下放失舊聞,考之行事,稽其
成敗興壞之理,凡百三十篇,亦欲以究天人之際,通古今之變,成一家之言。草創未就,適
會此禍,惜其不成,是以就極刑而無慍色,僕誠已著此書,藏之名山,傳之其人通邑大都;
則僕償前辱之責,雖萬被戮,豈有悔哉,然此可為智者道,難為俗人言也。
  且負下未易居,下流多謗議,僕以口語遇遭此禍,重為鄉黨戮笑,污辱先人,亦何面目
復上父母之丘墓乎,雖累百世,垢彌甚耳。是以腸一日而九回,居則忽忽若有所亡,出則不
知其所往,每念斯恥,汗未嘗不發背霑衣也!身直為閨閤之臣,寧得自引深藏巖穴邪!故且
從俗浮湛,與時俯仰,以通其狂惑。今少卿迺教之以推賢進士,無迺與僕之私指謬乎!今雖
欲自彫瑑曼辭以自解,無益,於俗不信,祇取辱耳。要之死日,然後是非迺定。書不能盡意
,故略陳固陋。

太史公自序

太史公自序    史記
  太史公曰:「先人有言:『自周公卒五百歲而有孔子。孔子卒後至於今五百歲,有能紹
明世,正易傳,繼春秋,本詩書禮樂之際?』意在斯乎!意在斯乎!小子何敢讓焉。」
  上大夫壺遂曰:「昔孔子何為而作春秋哉?」太史公曰:「余聞董生曰:『周道衰廢,
孔子為魯司寇,諸侯害之,大夫壅之。孔子知言之不用,道之不行也,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
中,以為天下儀表,貶天子,退諸侯,討大夫,以達王事而已矣。』子曰:『我欲載之空言
,不如見之於行事之深切著明也。』夫春秋,上明三王之道,下辨人事之紀,別嫌疑,明是
非,定猶豫,善善惡惡,賢賢賤不肖,存亡國,繼絕世,補敝起廢,王道之大者也。易著天
地陰陽四時五行,故長於變;禮經紀人倫,故長於行;書記先王之事,故長於政;詩記山川
谿谷禽獸草木牝牡雌雄,故長於風;樂樂所以立,故長於和;春秋辯是非,故長於治人。是
故禮以節人,樂以發和,書以道事,詩以達意,易以道化,春秋以道義。撥亂世反之正,莫
近於春秋。春秋文成數萬,其指數千。萬物之散聚皆在春秋。春秋之中,弒君三十六,亡國
五十二,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。察其所以,皆失其本已。故易曰『失之豪釐,
差以千里』。故曰『臣弒君,子弒父,非一旦一夕之故也,其漸久矣』。故有國者不可以不
知春秋,前有讒而弗見,後有賊而不知。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,守經事而不知其宜,遭
變事而不知其權。為人君父而不通於春秋之義者,必蒙首惡之名。為人臣子而不通於春秋之
義者,必陷篡弒之誅,死罪之名。其實皆以為善,為之不知其義,被之空言而不敢辭。夫不
通禮義之旨,至於君不君,臣不臣,父不父,子不子。夫君不君則犯,臣不臣則誅,父不父
則無道,子不子則不孝。此四行者,天下之大過也。以天下之大過予之,則受而弗敢辭。故
春秋者,禮義之大宗也。夫禮禁未然之前,法施已然之後;法之所為用者易見,而禮之所為
禁者難知。
  壺遂曰:「孔子之時,上無明君,下不得任用,故作春秋,垂空文以斷禮義,當一王之
法。今夫子上遇明天子,下得守職,萬事既具,咸各序其宜,夫子所論,欲以何明?」太史
公曰:「唯唯,否否,不然。余聞之先人曰:『伏羲至純厚,作易八卦。堯舜之盛,尚書載
之,禮樂作焉。湯武之隆,詩人歌之。春秋采善貶惡,推三代之德,褒周室,非獨刺譏而已
也。』漢興以來,至明天子,獲符瑞,封禪,改正朔,易服色,受命於穆清,澤流罔極,海
外殊俗,重譯款塞,請來獻見者,不可勝道。臣下百官力誦聖德,猶不能宣盡其意。且士賢
能而不用,有國者之恥;主上明聖而德不布聞,有司之過也。且余嘗掌其官,廢明聖盛德不
載,滅功臣世家賢大夫之業不述,墮先人所言,罪莫大焉。余所謂述故事,整齊其世傳,非
所謂作也,而君比之於春秋,謬矣。」
  於是論次其文。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禍,幽於縲紲。乃喟然而歎曰:「是余之罪也夫
!是余之罪也夫!身毀不用矣。」退而深惟曰:「夫詩書隱約者,欲遂其志之思也。昔西伯
拘羑里,演周易;孔子砨(去石部)陳蔡,作春秋;屈原放逐,著離騷;左丘失明,厥有國
語;孫子臏腳,而論兵法;不韋遷蜀,世傳呂覽;韓非囚秦,說難﹑孤憤;詩三百篇,大抵
賢聖發憤之所為作也。此人皆意有所鬱結,不得通其道也,故述往事,思來者。」於是卒述
陶唐以來,至于麟止,自黃帝始。

貨殖列傳序

貨殖列傳序    史記
  老子曰:「至治之極,鄰國相望,雞狗之聲相聞,民各甘其食,美其服,安其俗,樂其
業,至老死不相往來。」必用此為務,輓近世,塗民耳目,則幾無行矣。
  太史公曰:「夫神農以前,吾不知已。至若詩書所述,虞夏以來,耳目欲極聲色之好,
口欲窮芻豢之味,身安逸樂而心誇矜。勢能之榮,使俗之漸民久矣。雖戶說以眇論,終不能
化。故善者因之,其次利道之,其次教誨之,其次整齊之,最下者與之爭。
  「夫山西饒材、竹、穀、纑、旄、玉、石;山東多魚、鹽、漆、絲、聲色;江南出、柟
梓、薑、桂、金、鍚、連、丹、沙、犀、瑁、珠璣、齒、革;龍門碣石北多馬、牛、羊、旃
、裘、筋、角、銅、鐵,則千里往往山出奇置:此其大較也,皆中國人民所喜好,謠俗被服
飲食奉生送死之具也。故待農而食之,虞而出之,工而成之。商而通之。此寧有政教發徵期
會哉?人各任其能竭其力,以得所欲。故物賤之徵貴,貴之徵賤,各勸其業,樂其事,若水
之趨下,日夜無休時,不召而自來,不求而民出之,豈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驗邦?
  「周書曰:『農不出則乏其食,工不出則乏其事,商不出則三寶絕,虞不出則財匱少,
財匱少而山澤不辟矣,』此四者,民所衣食之原也。原大則饒,原小則鮮,上則富國,下則
富家:貧富之道,莫之奪予,而巧者有餘,拙者不足。故太公望封於營丘,地瀉鹵,人民寡
。於是太公勸其女功,極技巧,通魚鹽,則人物歸之,繈至而輻奏。故齊冠帶衣履天下,海
岱之間,斂袂而往朝焉。
  「其後:齊中衰,管子修之設輕重九府。則桓公以霸。九合諸侯,一匡天下;而管氏亦
有三歸,位在陪臣,富於列國之君。是以齊富彊至於威宣也。故曰:『倉廩實而佑禮節。衣
食足而佑榮辱。』
  「禮生於有,而廢於無。故君子富,好行其德;小人富,以適其力。淵深而魚生之,山
深而獸往之,人富而仁義附焉。富者得勢益彰,失勢則客無所之,以而不樂,夷狄益甚。諺
曰;『千金之子,不死於市。』非空言也。故曰:『天下熙熙,皆為利來;天下壤壤,皆為
利往。』夫千乘之王,萬家之侯,百室之君,尚猶患貧,而況匹夫編戶之民乎?

滑稽列傳

滑稽列傳    史記
  孔子曰:「六蓺於治一也。禮以節人,樂以發和,書以道事,詩以達意,易以神化,春
秋以義。」太史公曰:天道恢恢,豈不大哉!談言微中,亦可以解紛。
  淳于髡者,齊之贅婿也。長不滿七尺,滑稽多辯,數使諸侯,未嘗屈辱。齊威王之時喜
隱,好為淫樂長夜之飲,沈湎不治,委政卿大夫。百官荒亂,諸侯並侵,國且危亡,在於旦
暮,左右莫敢諫。淳于髡說之以隱曰:「國中有大鳥,止王之庭,三年不蜚又不鳴,不知此
鳥何也?」王曰:「此鳥不飛則已,一飛沖天;不鳴則已,一鳴驚人。」於是乃朝諸縣令長
七十二人,賞一人,誅一人,奮兵而出。諸侯振驚,皆還齊侵地。威行三十六年。語在田完
世家中。
  威王八年,楚大發兵加齊。齊王使淳于髡之趙請救兵,齎金百斤,車馬十駟。淳于髡仰
天大笑,冠纓索絕。王曰:「先生少之乎?」髡曰:「何敢!」王曰:「笑豈有說乎?」髡
曰:「今者臣從東方來,見道傍有禳田者,操一豚蹄,酒一盂,祝曰:『甌窶滿篝,汙邪滿
車,五穀蕃熟,穰穰滿家。』臣見其所持者狹而所欲者奢,故笑之。」於是齊威王乃益齎黃
金千溢,白璧十雙,車馬百駟。髡辭而行,至趙。趙王與之精兵十萬,革車千乘。楚聞之,
夜引兵而去。
  威王大說,置酒後宮,召髡賜之酒。問曰:「先生能飲幾何而醉?」對曰:「臣飲一斗
亦醉,一石亦醉。」威王曰:「先生飲一斗而醉,惡能飲一石哉!其說可得聞乎?」髡曰:
「賜酒大王之前,執法在傍,御史在後,髡恐懼俯伏而飲,不過一斗徑醉矣。若親有嚴客,
髡帣韝鞠铯,待酒於前,時賜餘瀝,奉觴上壽,數起,飲不過二斗徑醉矣。若朋友交遊,久
不相見,卒然相睹,歡然道故,私情相語,飲可五六斗徑醉矣。若乃州閭之會,男女雜坐,
行酒稽留,六博投壺,相引為曹,握手無罰,目眙不禁,前有墮珥,後有遺簪,髡竊樂此,
飲可八斗而醉二參。日暮酒闌,合尊促坐,男女同席,履舄交錯,杯盤狼藉,堂上燭滅,主
人留髡而送客,羅襦襟解,微聞薌澤,當此之時,髡心最歡,能飲一石。故曰酒極則亂,樂
極則悲;萬事盡然,言不可極,極之而衰。」以諷諫焉。齊王曰:「善。」乃罷長夜之飲,
以髡為諸侯主客。宗室置酒,髡嘗在側。

游俠列傳序

游俠列傳序    史記
  韓子曰:「儒以文亂法,而俠以武犯禁。」二者皆譏,而學士多稱於世云。至如以術取
宰相卿大夫,輔翼其世主,功名俱著於春秋,固無可言者。及若季次、原憲,閭巷人也,讀
書懷獨行君子之德,義不苟合當世,當世亦笑之。故季次、原憲終身空室蓬戶,褐衣疏食不
厭。死而已四百餘年,而弟子志之不倦。今游俠,其行雖不軌於正義,然其言必信,其行必
果,已諾必誠,不愛其軀,赴士之阨困,既已存亡死生矣,而不矜其能,羞伐其德,蓋亦有
足多者焉。
  且緩急,人之所時有也。太史公曰:昔者虞舜窘於井廩,伊尹負於鼎俎,傅說匿於傅險
,呂尚困於棘津,夷吾桎梏,百里飯牛,仲尼畏匡,菜色陳、蔡。此皆學士所謂有道仁人也
,猶然遭此菑,況以中材而涉亂世之末流乎?其遇害何可勝道哉!鄙人有言曰:「何知仁義
,已饗其利者為有德。」故伯夷醜周,餓死首陽山,而文武不以其故貶王;跖、蹻暴戾,其
徒誦義無窮。由此觀之,「竊鉤者誅,竊國者侯,侯之門仁義存」,非虛言也。今拘學或抱
咫尺之義,久孤於世,豈若卑論儕俗,與世沈浮而取榮名哉!而布衣之徒,設取予然諾,千
里誦義,為死不顧世,此亦有所長,非苟而已也。故士窮窘而得委命,此豈非人之所謂賢豪
閒者邪?誠使鄉曲之俠,予季次、原憲比權量力,效功於當世,不同日而論矣。要以功見言
信,俠客之義又曷可少哉!
  古布衣之俠,靡得而聞已。近世延陵、孟嘗、春申、平原、信陵之徒,皆因王者親屬,
藉於有土卿相之富厚,招天下賢者,顯名諸侯,不可謂不賢者矣。比如順風而呼,聲非加疾
,其埶激也。至如閭巷之俠,脩行砥名,聲施於天下,莫不稱賢,是為難耳。然儒、墨皆排
擯不載。自秦以前,匹夫之俠,湮滅不見,余甚恨之。以余所聞,漢興有朱家、田仲、王公
、劇孟、郭解之徒,雖時扞當世之文罔,然其私義廉絜退讓,有足稱者。名不虛立,士不虛
附。至如朋黨宗彊比周,設財役貧,豪暴侵淩孤弱,恣欲自快,游俠亦醜之。余悲世俗不察
其意,而猥以朱家、郭解等令與暴豪之徒同類而共笑之也。

酷吏列傳序

酷吏列傳序    史記
  孔子曰:「導之以政,齊之以刑,民免而無恥。導之以德,齊之以禮,有恥且格。」老
氏稱:「上德不德,是以有德;下德不失德,是以無德。法令滋章,盜賊多有。」太史公曰
:信哉是言也!
  法令者治之具,而非制治清濁之源也。昔天下之網嘗密矣,然姦偽萌起,其極也,上下
相遁,至於不振。當是之時,吏治若救火揚沸,非武健嚴酷,惡能勝其任而愉快乎!言道德
者,溺其職矣。故曰「聽訟,吾猶人也,必也使無訟乎」。「下士聞道大笑之」。非虛言也

  漢興,破觚而為圜,斲雕而為朴,網漏於吞舟之魚,而吏治烝烝,不至於姦,黎民艾安
。由是觀之,在彼不在此。

屈原列傳

屈原列傳    史記
  屈原者,名平,楚之同姓也。為楚懷王左徒。博聞彊志,明於治亂,嫺於辭令。入則與
王圖議國事,以出號令;出則接遇賓客,應對諸侯。王甚任之。上官大夫與之同列,爭寵而
心害其能。懷王使屈原造為憲令,屈平屬草稿未定。上官大夫見而欲奪之,屈平不與,因讒
之曰:「王使屈平為令,眾莫不知,每一令出,平伐其功,(﹙曰﹚)以為『非我莫能為』
也。」王怒而疏屈平。
  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,讒諂之蔽明也,邪曲之害公也,方正之不容也,故憂愁幽思而作
離騷。離騷者,猶離憂也。夫天者,人之始也;父母者,人之本也。人窮則反本,故勞苦倦
極,未嘗不呼天也;疾痛慘怛,未嘗不呼父母也。屈平正道直行,竭忠盡智以事其君,讒人
閒之,可謂窮矣。信而見疑,忠而被謗,能無怨乎﹖屈平之作離騷,蓋自怨生也。國風好色
而不淫,小雅怨誹而不亂。若離騷者,可謂兼之矣。上稱帝嚳,下道齊桓,中述湯武,以刺
世事。明道德之廣崇,治亂之條貫,靡不畢見。其文約,其辭微,其志絜,其行廉,其稱文
小而其指極大,舉類邇而見義遠。其志絜,故其稱物芳。其行廉,故死而不容自疏。濯淖汙
泥之中,蟬蛻於濁穢,以浮游塵埃之外,不獲世之滋垢,皭然泥而不滓者也。推此志也,雖
與日月爭光可也。
  屈平既絀,其後秦欲伐齊,齊與楚從親,惠王患之,乃令張儀詳去秦,厚幣委質事楚,
曰:「秦甚憎齊,齊與楚從親,楚誠能絕齊,秦願獻商﹑於之地六百里。」楚懷王貪而信張
儀,遂絕齊,使使如秦受地。張儀詐之曰:「儀與王約六里,不聞六百里。」楚使怒去,歸
告懷王。懷王怒,大興師伐秦。秦發兵擊之,大破楚師於丹﹑淅,斬首八萬,虜楚將屈伹,
遂取楚之漢中地。懷王乃悉發國中兵以深入擊秦,戰於藍田。魏聞之,襲楚至鄧。楚兵懼,
自秦歸。而齊竟怒不救楚,楚大困。
  明年,秦割漢中地與楚以和。楚王曰:「不願得地,願得張儀而甘心焉。」張儀聞,乃
曰:「以一儀而當漢中地,臣請往如楚。」如楚,又因厚幣用事者臣靳尚,而設詭辯於懷王
之寵姬鄭袖。懷王竟聽鄭袖,復釋去張儀。是時屈平既疏,不復在位,使於齊,顧反,諫懷
王曰:「何不殺張儀﹖」懷王悔,追張儀不及。其後諸侯共擊楚,大破之,殺其將唐眛。
  時秦昭王與楚婚,欲與懷王會。懷王欲行,屈平曰:「秦虎狼之國,不可信,不如毋行
。」懷王稚子子蘭勸王行:「柰何絕秦歡!」懷王卒行。入武關,秦伏兵絕其後,因留懷王
,以求割地。懷王怒,不聽。亡走趙,趙不內。復之秦,竟死於秦而歸葬。
  長子頃襄王立,以其弟子蘭為令尹。楚人既咎子蘭以勸懷王入秦而不反也。屈平既嫉之
,雖放流,睠顧楚國,繫心懷王,不忘欲反,冀幸君之一悟,俗之一改也。其存君興國而欲
反覆之,一篇之中三致志焉。然終無可柰何,故不可以反,卒以此見懷王之終不悟也。人君
無愚智賢不肖,莫不欲求忠以自為,舉賢以自佐,然亡國破家相隨屬,而聖君治國累世而不
見者,其所謂忠者不忠,而所謂賢者不賢也。懷王以不知忠臣之分,故內惑於鄭袖,外欺於
張儀,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﹑令尹子蘭。兵挫地削,亡其六郡,身客死於秦,為天下笑。此
不知人之禍也。易曰:「井泄不食,為我心惻,可以汲。王明,並受其福。」王之不明,豈
足福哉!令尹子蘭聞之大怒,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於頃襄王,頃襄王怒而遷之。
  屈原至於江濱,被髮行吟澤畔。顏色憔悴,形容枯槁。漁父見而問之曰:「子非三閭大
夫歟﹖何故而至此﹖」屈原曰:「舉世混濁而我獨清,眾人皆醉而我獨醒,是以見放。」漁
父曰:「夫聖人者,不凝滯於物而能與世推移。舉世混濁,何不隨其流而揚其波﹖眾人皆醉
,何不餔其糟而啜其醨﹖何故懷瑾握瑜而自令見放為﹖」屈原曰:「吾聞之,新沐者必彈冠
,新浴者必振衣,人又誰能以身之察察,受物之汶汶者乎!寧赴常流而葬乎江魚腹中耳,又
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溫蠖乎!」乃作〈懷沙〉之賦。於是懷石,遂自(﹙投﹚)【沈
】汨羅以死。
  屈原既死之後,楚有宋玉﹑唐勒﹑景差之徒者,皆好辭而以賦見稱;然皆祖屈原之從容
辭令,終莫敢直諫。其後楚日以削,數十年竟為秦所滅。自屈原沈汨羅後百有餘年,漢有賈
生,為長沙王太傅,過湘水,投書以弔屈原。
  太史公曰:余讀〈離騷〉﹑〈天問〉﹑〈招魂〉﹑〈哀郢〉,悲其志。適長沙,觀屈原
所自沈淵,未嘗不垂涕,想見其為人。及見賈生弔之,又怪屈原以彼其材,游諸侯,何國不
容,而自令若是。讀〈服鳥賦〉,同死生,輕去就,又爽然自失矣。

管晏列傳

管晏列傳    史記
  管仲夷吾者,潁上人也。少時,常與鮑叔牙游,鮑叔知其賢。管仲貧困,常欺鮑叔;鮑
叔終善遇之,不以為言。已而鮑叔事齊公子小白,管仲事公子糾。及小白立為桓公,公子糾
死,管仲囚焉;鮑叔遂進管仲。管仲既用,任政于齊,齊桓公以霸,九合諸侯,一匡天下,
管仲之謀也。
  管仲曰:「吾始困時,嘗與鮑叔賈,分財利,多自與;鮑叔不以我為貪,知我貧也;吾
嘗為鮑叔謀事,而更窮困,鮑叔不以我為愚,知時有利不利也;吾嘗三仕三見逐於君,鮑叔
不以我為不肖,知我不遭時也;吾嘗三戰三走,鮑叔不以我為怯,知我有老母也;公子糾敗
,召忽死之,吾幽囚受辱,鮑叔不以我為無恥,知我不羞小節,而恥功名不顯於天下也;生
我者父母,知我者鮑子也!」鮑叔既進管仲,以身下之。子孫世祿於齊,有封邑者十餘世,
常為名大夫。天下不多管仲之賢,而多鮑叔能知人也。
  管仲既任政相齊,以區區之齊,在海濱,通貨積財,富國彊兵,與俗同好惡,故其稱曰
:「倉廩實而知禮節,衣食足而知榮辱。上服度,則六親固。四維不張,國乃滅亡。下令如
流水之原,令順民心。」故論卑而易行。俗之所欲,因而予之;俗之所否,因而去之。其為
政也,善因禍而為福,轉敗而為功。貴輕重,慎權衡。桓公實怒少姬,南襲蔡;管仲因而伐
楚,責包茅不入貢於周室,桓公實北征山戎;而管仲因而令燕修召公之政。於柯之會,桓公
欲背曹沬之約,管仲因而信之,諸侯由是歸齊。故曰:「知與之為取,政之寶也。」
  管仲富擬於公室,有三歸反坫;齊人不以為侈。管仲卒,齊國遵其政,常彊於諸侯。後
百餘年而有晏子焉。
  晏平仲嬰者,萊之夷維人也。事齊靈公、莊公、景公,以節儉力行重于齊。既相齊,食
不重肉,妾不衣帛。其在朝,君語及之,即危言;語不及之,即危行。國有道,即順命;無
道,即衡命。以此三世顯名於諸侯。
  越石父賢,在縲紲中,晏子出,遭之塗,解左驂贖之,載歸。弗謝,入閨,久之,越石
父請絕,晏子懼然,攝衣冠謝曰:「嬰雖不仁,免子於厄,何子求絕之速也?」石父曰:「
不然,吾聞君子詘於不知己,而信於知己者。方吾在縲紲中,彼不知我也,夫于既已感寤而
贖我,是知己;知己而無禮,固不如在縲紲之中。」晏子於是延入為上客。
  晏子為齊相,出,其御之妻,從門間而闚其夫;其夫為相御,擁大蓋,策駟馬,意氣揚
揚,甚自得也。既而歸,其妻請去,夫問其故。妻曰:「晏子長不滿六尺,身相齊國,名顯
諸侯。今者妾觀其出,志念深矣,常有以自下者。今子長八尺,乃為人僕御。然子之意,自
以為足,妾是以求去也。」其後,夫自抑損,晏子怪而問之;御以實對。晏子薦以為大夫。
  太史公曰:「吾讀管氏牧民、山高、乘馬、輕重、九府,及晏子春秋,詳哉其言之也。
既見其著書,欲觀其行事,故次其傳。至其書,世多有之,是以不論,論其軼事。管仲世所
謂賢臣,然孔子小之。豈以為周道衰微,桓公既賢,而不勉之至王,及稱霸哉?語曰:『將
順其美,匡救其惡,故上下能相親也。』豈管仲之謂乎?方晏子伏莊公尸,哭之成禮然後去
,豈所謂『見義不為無勇』者邪?至其諫說,犯君之顏,此所謂『進思盡忠,退思補過』者
哉!假令晏子而在,余雖為之執鞭,所忻慕焉。」

伯夷列傳

伯夷列傳    史記
  夫學者載籍極博,猶考信於六藝;詩書雖缺,然虞、夏之文可知也。堯將遜位,讓於虞
舜、禹之間,岳牧咸薦,乃試之於位。典職數十年,功用既興,然後授政。示天下重器,王
者大統,傳天下若斯之難也。而說者曰:「堯讓天下於許由,許由不受,恥之逃隱。及夏之
時,有卞隨、務光者。」何以稱焉?太史公曰:余登箕山,其上蓋有許由冢云。孔子序列古
之仁聖賢人,如吳太伯、伯夷之倫,詳矣。余以所聞,由光義至,高其文辭不少概見,何哉

  孔子曰:「伯夷、叔齊,不念舊惡,怨是用希。」「求仁得仁,又何怨乎?」余悲伯夷
之意,睹軼詩,可異焉。其傳曰:「伯夷、叔齊,孤竹君之二子也;父欲立叔齊。及父卒,
叔齊讓伯夷。伯夷曰:『父命也。』遂逃去。叔齊亦不肯立而逃之;國人立其中子。於是伯
夷、叔齊聞西伯晶善養老,『盍往歸焉!』及至,西伯卒,武王載木主,號為文王,東伐紂
。伯夷、叔齊叩馬而諫曰:『父死不葬,爰及干戈,可謂孝乎?以臣殺君,可謂仁乎?』左
右欲兵之。太公曰:『此義人也。』扶而去之。武王已平殷亂,天下宗周;而伯夷、叔齊恥
之,義不食周粟,隱於首陽山,采薇而食之。及餓且死,作歌,其辭曰:『登彼西山兮,采
其薇矣!以暴易暴兮,不知其非矣!神農、虞、夏,忽焉沒兮;我安適歸矣?于嗟徂兮,命
之衰矣!』遂餓死於首陽山。」由此觀之,怨邪非邪?
  或曰:「天道無親,常與善人。」若伯夷、叔齊,可謂善人者非邪?積仁絜行,如此而
餓死。且七十子之徒,仲尼獨廌顏淵為好學;然回也屢空,糟糠不厭,而卒蚤夭。天之報施
善人,其何如哉?盜跖日殺不辜,肝人之肉,暴戾沎,睢聚黨數千人,橫行天下,竟以壽終
,是遵何德哉?此其尤大彰明較著者也。若至近世,操行不軌,專犯忌諱,而終身逸樂,富
厚累世不絕。或擇地而蹈之,「時然後出言」,「行不由徑」,非公正不發憤,而遇禍災者
,不可勝數也!余甚惑焉。儻所謂天道,是邪非邪?
  子曰:「道不同,不相為謀。」亦各從其志也。故曰:「富貴如可求,雖執鞭之士,吾
亦為之;如不可求,從吾所好。」「歲寒,然後知松柏之後凋。」舉世混獨,清士乃見。豈
以其重若彼,其輕若此哉?「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。」賈子曰:「貪夫徇財,烈士徇名,
夸者死權,眾庶馮生。」「同明相,照同類相求。雲從龍,風從虎。聖人作而萬物睹。」伯
夷、叔齊雖賢,得夫子而名益彰;顏淵雖篤學,附驥尾而行益顯。巖穴之士,趨舍有時;若
此類,名堙滅而不稱,悲夫!閭巷之人,欲砥行立名者,非附青雲之士,惡能施於後世哉!

外戚世家序

外戚世家序    史記
  自古受命帝王及繼體守文之君,非獨內德茂也,蓋亦有外戚之助焉。
  夏之興也以塗山,而桀之放也以末喜。殷之興也以有娀,紂之殺也嬖妲己。周之興也以
姜原及大任,而幽王之禽也淫於褒姒。
  故《易》基乾坤,《詩》始關雎,《書》美釐降,《春秋》譏不親迎。夫婦之際,人道
之大倫也。禮之用,唯婚姻為兢兢。夫樂調而四時和,陰陽之變,萬物之統也。可不慎與?
人能弘道,無如命何。甚哉,妃匹之愛,君不能得之於臣,父不能得之於子,況卑下乎!既
驩合矣,或不能成子姓;能成子姓矣,或不能要其終:豈非命也哉?孔子罕稱命,蓋難言之
也。非通幽明之變,惡能識乎性命哉?

孔子世家贊

孔子世家贊    史記
  太史公曰:「詩有之;『高山仰止,景行行止。』雖不能至,然心鄉往之。余讀孔氏書
,想見其為人。適魯,觀仲尼廟堂,車服禮器,諸生以時習禮其家,余低回留之,不能去云

  「天下君王,至於賢人,眾矣!當時則榮,沒則己焉!孔子布衣,傳十餘世,學者宗之
。自天子王侯,中國言六藝者,折中於夫子,可謂至聖矣!」

高祖功臣侯年表

高祖功臣侯年表    史記
  太史公曰:「古者人臣功有五品,以德立宗廟定社稷曰勳,以言曰勞,用力曰功,明其
等曰伐,積日曰閱。封爵之誓曰:『使河如帶,泰山若厲。國以永寧,爰及苗裔。』始未嘗
不欲固其根本,而枝葉稍陵夷衰微也。
  「余讀高祖侯功臣,察其首封,所以失之者,曰:異哉新聞!書曰『協和萬國』,遷于
夏商,或數千歲。蓋周封八百,幽厲之後,見於春秋。尚書有唐虞之侯伯,歷三代千有餘載
,自全以蕃衛天子,豈非篤於仁義,奉上法哉?
  「漢興,功臣受封者百有餘人。天下初定,故大城名都散亡,戶口可得而數者十二三,
是以大侯不過萬家,小者五六百戶。後數世,民咸歸鄉里,戶益息,蕭、曹、絳、灌之屬或
至四萬,小侯自倍,富厚如之。子孫驕溢,忘其先,淫嬖。至太初百年之閒,見侯五,餘皆
坐法隕命亡國,秏矣。罔亦少密焉,然皆身無兢兢於當世之禁云。
  「居今之世,志古之道,所以自鏡也,未必盡同。帝王者各殊禮而異務,要以成功為統
紀,豈可緄乎?觀所以得尊寵及所以廢辱,亦當世得失之林也,何必舊聞?於是謹其終始,
表其文,頗有所不盡本末;著其明,疑者闕之。後有君子,欲推而列之,得以覽焉。」

楚漢之際月表

楚漢之際月表    史記
  太史公讀秦楚之際,曰:「初作難,發於陳涉;虐戾滅秦,自項氏;撥亂誅暴,平定海
內,卒踐帝祚,成於漢家。五年之閒,號令三嬗。自生民以來,未始有受命若斯之亟也。
  「昔虞、夏之興,積善累功數十年,德洽百姓,攝行政事,考之于天,然後在位。湯、
武之王,乃由契、后稷脩仁行義十餘世,不期而會孟津八百諸侯,猶以為未可,其後乃放弒
。秦起襄公,章於文、繆,獻、孝之後,稍以蠶食六國,百有餘載,至始皇乃能并冠帶之倫
。以德若彼,用力如此,蓋一統若斯之難也。
  「秦既稱帝,患兵革不休,以有諸侯也,於是無尺土之封,墮壞名城,銷鋒鏑,鉏豪桀
,維萬世之安。然王跡之興,起於閭巷,合從討伐,軼於三代,鄉秦之禁,適足以資賢者為
驅除難耳。故憤發其所為天下雄,安在無土不王。此乃傳之所謂大聖乎?豈非天哉,豈非天
哉!非大聖孰能當此受命而帝者乎?」

項羽本紀贊

項羽本紀贊    史記
  太史公曰:「吾聞之周生曰『舜目蓋重瞳子』,又聞項羽亦重瞳子。羽豈其苗裔邪?何
興之暴也!夫秦失其政,陳涉首難,豪杰邨起,相与并爭,不可胜數。然羽非有尺寸乘埶,
起隴畝之中,三年,遂將五諸侯滅秦,分裂天下,而封王侯,政由羽出,號為『霸王』,位
雖不終,近古以來未嘗有也。及羽背關怀楚,放逐義帝而自立,怨王侯叛己,難矣。自矜功
伐,奮其私智而不師古,謂霸王之業,欲以力征經營天下,五年卒亡其國,身死東城,尚不
覺寤而不自責,過矣。乃引『天亡我,非用兵之罪也』,豈不謬哉!

五帝本紀贊

五帝本紀贊    史記
  太史公曰:「學者多稱五帝,尚矣。然尚書獨載堯以來;而百家言黃帝,其文不雅馴,
荐紳先生難言之。孔子所傳宰予問五帝德及帝系姓,儒者或不傳。余嘗西至空桐,北過涿鹿
,東漸於海,南浮江淮矣,至長老皆各往往稱黃帝、堯、舜之處,風教固殊焉,總之不离古
文者近是。
  「予觀春秋、國語,其發明五帝德、帝系姓章矣,顧弟弗深考,其所表見皆不虛。書缺
有閑矣,其軼乃時時見於他說。非好學深思,心知其意,固難為淺見寡聞道也。余并論次,
擇其言尤雅者,故著為本紀書首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