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8年7月21日 星期一

報任少卿書

報任少卿書    司馬遷
  太史公牛馬走,司馬遷再拜言少卿足下:曩者辱賜書,教以慎於接物,推賢進士氣為務
;意氣勤勤墾墾,若望僕不相師,而用流俗人之言。僕非敢如是也;雖罷駑,亦嘗側聞長者
遺風矣。顧自以為身殘處穢,動而見尤,欲益反損;是以抑鬱而無誰語。諺曰:「誰為為之
?孰令聽之?」蓋鍾子期死,伯牙終身不復鼓琴。何則?士為知己者用,女為悅己者容。若
僕大質已虧缺矣,雖材懷隨、和,行若由、夷,終不可以為榮,適足以發笑而自點耳。書辯
宜答,會東從上來,又迫賤事,相見日淺,卒卒無須臾之間,得竭指意。今少卿抱不測之罪
,涉旬月,迫季冬,僕又薄從上上雍,恐卒然不可諱,是僕終已不得舒憤懣以曉左右,則長
逝者魂魄私恨無窮,請略陳固陋。闕然久不報,幸勿過!
  僕聞之,脩身者,智之符也,愛施者,仁之端也,取予者,義之表也,恥辱者,勇之決
也;立名者,行之極也,士有此五者,然後可以託於世,列於君子之林矣。故禍莫憯於欲利
,悲莫痛於傷心,行莫醜於辱先,而詬莫大於宮刑。刑餘之人,無所比數,非一世也,所從
來遠矣。昔衛靈公與雍渠載,孔子適陳;商鞅因景監見,趙良寒心;同子參乘,袁絲變色;
自古而恥之。夫中材之人,事關於宦豎,莫不傷氣,況慷慨之士乎!如今朝庭雖乏人,奈何
令刀鋸之餘,薦天下豪雋哉?僕賴先人緒業,得待罪輦轂下二十餘年矣。所以自惟,上之,
不能納忠效信,有奇策材力之譽,自結明主,次之,又不能拾遺補闕,招賢進能,顯巖穴之
士;外之,又不能備行伍,攻城野戰,有斬將搴旗之功,下之,又不累日積勞,取尊官厚祿
,以為宗族交遊光寵。四者無一遂,苟合取容,無所短長之效,可見於此矣。鄉者,僕亦常
廁下大夫之列,陪外廷末議,不以此時引維綱,盡思慮,今已虧形,為掃除之隸,在闒茸之
中,迺欲卯首信眉,論列是非,不亦輕朝廷,羞當世之士邪,嗟乎!嗟乎!如僕尚何言哉!
尚何言哉!
 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。僕少負不羈之材,長無鄉曲之譽,主上幸以先人之故,使得奉薄伎
,出入周衛之中。僕以為戴盆何以望天,故絕賓客之知,忘室家之業,日夜竭其不肖之材力
,務壹心營職,以求親媚於主上,而事迺有大謬不然者夫。僕與李陵,俱居門下,素非相善
也,趣舍異路,未嘗銜盃酒,接殷勤之歡。然僕觀其為人,自奇士;事親孝,與士信,臨財
廉,取予義,分別有讓,恭儉下人,常思奮不顧身,以徇國家之急。其素所蓄積也,僕以為
有國士之風。夫人臣出萬死不顧一生之計,赴公家之難,斯已奇矣。今舉事壹不當,而全軀
保妻子之臣,隨而媒孽其短;僕誠私心痛之!且李陵提步卒不滿五千,深踐戎馬之地,足歷
王庭,垂餌虎口,橫挑彊胡,卯億萬之師,與單于連戰十餘日,所殺過當。虜救死扶傷不給
,旃裘之君長咸震怖,迺悉徵左右賢王,舉引弓之民,一國共攻而圍之。轉鬥千里,矢盡道
窮,救兵不至,士卒死傷如積。然李陵一呼勞軍,士無不起,躬自流涕,沫血飲泣,張空弮
,冒白刃,北首爭死敵者。陵未沒時,使有來報,漢公卿王侯皆奉觴上壽。後數日,陵敗書
聞,主上為之食不甘味,聽朝不怡,大臣憂懼,不知所出。僕竊不自料其卑賤,見主上慘悽
怛悼,誠欲效其款款之愚,以為李陵素與士大夫絕甘分少,能得人之死力?雖古名將不能過
也。身雖陷敗彼,觀其意,且欲得其當而報漢;事已無可奈何,其所摧敗,功亦足以暴於天
下。僕懷欲陳之,而未有路,適會召問,即以此指,推言陵功,欲以廣主上之意塞睚眥之辭
,未能盡明。明主不深曉,以為僕沮貳師,而為李陵游說遂,下於理,拳拳之忠,終不能自
列。因為誣上,卒從吏議,家貧,財賂不足以自贖,交遊莫救視;左右親近不為壹言。身非
木石,獨與法吏為伍,深幽囹圄之中,誰可告愬者,此正少卿所親見,僕行事豈不然邪?李
陵既生降,隤其家聲,而僕又佴之蠶室,重為天下觀笑。悲夫!悲夫!
  事未易一二為俗人言也。僕之先人非有剖符丹書之功,文史、星歷,近乎卜祝之閒,固
主上所戲弄,倡優畜之,流俗之所輕也。假令僕伏法受誅,若九牛亡一毛,與螻螘何異?而
世又不與能死節者比,特以為智窮罪極,不為自免,卒就死耳。何也?素所自樹立使然。人
固有一死,死有重於泰山,或輕於鴻毛,用之所趨異也,太上不辱先,其次不辱身,其次不
辱理色,其次不辱辭令,其次詘體受辱;其次易服受辱,其次關木索,被箠楚受辱,其次鬄
毛髮,嬰金鐵受辱,其次毀肌膚,斷支體受辱,最下腐刑極矣。傳曰:「刑不大夫。」此言
士節不可不厲也,猛虎處深山,百獸震恐,及其在阱檻之中,搖尾而求食;積威約之漸也。
故士有畫地為牢勢不入,削木為吏議不對;定計於鮮也。今交手足,受木索,暴肌膚,受榜
箠,幽於圜牆之中,當此之時,見獄吏則頭槍地,視徒隸則心惕息,何者?積威約之勢也。
及己至此,言不辱者,所謂彊顏耳,曷足貴乎?且西伯,伯也,拘於牖里;李斯,相也,具
於五刑;淮陰,王也,受械於陳;彭越、張敖,南鄉稱孤,繫獄具罪;絳侯誅諸呂,權傾五
伯,囚於請室;魏其,大將也,衣赭關三木,季布為朱家鉗奴;灌夫受居室。此人皆身至王
侯將相,聲聞鄰國,及罪至网加,不能引決自財,在塵埃之中,古今一體?安在其不辱也。
由此言之,勇怯,勢也,彊弱,形也。審矣,曷足怪乎?且人不能蚤自財繩墨之外,已稍陵
夷,至於鞭箠之閒,迺欲弔節,斯不亦遠乎?古人所以重施刑於大夫者,殆為此也。夫人情
莫不貪生惡死,念親戚,顧妻子,至激於義理者不然,迺有不得已也。今僕不幸,蚤失二親
,無兄弟,無兄弟之親,獨身孤立,少卿視僕於妻子何如哉?且勇者不必死節,怯夫慕義,
何處不勉焉。僕雖怯耎欲苟活,亦頗識去就之分矣,何至自湛溺累紲之恨私心有所不盡,鄙
陋沒世而文采不表於後也。
  古者富貴而名摩滅,不可勝記,唯俶儻非常之人稱焉。蓋西伯拘而演周易,仲尼厄而作
春秋,屈原放逐,迺賦離騷,左丘失明,厥有國語,孫子臏腳,兵法修列;不韋遷蜀,世傳
呂覽;韓非囚秦,說難、孤憤;詩三百篇大氐賢聖發憤之所為作也。此人皆意有所鬱結,不
得通其道,故述往事,思來者。及如左丘明無目,孫子斷足,終不可用,退論書策,以舒其
憤,思垂空文以自見。僕竊不遜,近自託於無能之辭,網羅天下放失舊聞,考之行事,稽其
成敗興壞之理,凡百三十篇,亦欲以究天人之際,通古今之變,成一家之言。草創未就,適
會此禍,惜其不成,是以就極刑而無慍色,僕誠已著此書,藏之名山,傳之其人通邑大都;
則僕償前辱之責,雖萬被戮,豈有悔哉,然此可為智者道,難為俗人言也。
  且負下未易居,下流多謗議,僕以口語遇遭此禍,重為鄉黨戮笑,污辱先人,亦何面目
復上父母之丘墓乎,雖累百世,垢彌甚耳。是以腸一日而九回,居則忽忽若有所亡,出則不
知其所往,每念斯恥,汗未嘗不發背霑衣也!身直為閨閤之臣,寧得自引深藏巖穴邪!故且
從俗浮湛,與時俯仰,以通其狂惑。今少卿迺教之以推賢進士,無迺與僕之私指謬乎!今雖
欲自彫瑑曼辭以自解,無益,於俗不信,祇取辱耳。要之死日,然後是非迺定。書不能盡意
,故略陳固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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